+桃子饅頭與櫻花丸子+

　　「艾瑞斯，唸書給我聽。」

　　每當他聽到這句話，就會有顆頂著一頭美麗、柔軟紅色髮絲的小腦袋探到艾瑞斯的眼前；然後，一冊被翻閱過無數次而顯得有些破爛的小書就會被塞至手中。

　　他還記得自己總是會故意用驚訝的語氣說道：「蘇菲，這本書我們唸過上百次了，換一本吧！」但是紅髮的小蘇菲總是會堅定地遙遙她的小腦袋，回答：「不要，我就是想聽這個故事！」

　　於是那個故事殘留在他的記憶中，隨著他一起去戰場，渡過無數個未眠的夜晚、無數場噩夢，每當艾瑞斯在腦中輕聲地唸故事自己聽時，他總覺得自己能夠嚐到文字裡面的滋味——

　　最後一次和蘇菲見面的時候，他對著妹妹形容這種奇妙的感受；她在艾瑞斯離家期間已然長成少女，但臉上依然掛著和幼時一樣的燦爛笑容，她說：「這是當然的啦，艾瑞斯，你以為文字都味同嚼蠟嗎？它們當然有味道！」接著，蘇菲一臉好奇地望著艾瑞斯，輕聲問道：「不過，我相信每個人嚐到的滋味都大不相同。在你口中，《愛麗絲夢遊仙境》嚐起來是什麼味道？」

　　「在那黃金色的午後時光，小船悠遊河上⋯⋯」艾瑞斯從腦海中撈出熟悉的字句，在戰場上和在家裡回想起這些文字的滋味又不太一樣，他微笑，「現在嚐起來像是加了砂糖的溫潤紅茶。」

　　「我覺得是家裡下午茶的蘋果派！派皮塞著滿滿的蘋果餡，一咬下去香氣四溢、熱騰騰的內餡接觸到舌尖——好香好甜！」蘇菲興高采烈地分享她的體驗，那雙白皙的手不禁隨著言語飛舞起來。

　　艾瑞斯決定不要告訴她這些句子在戰場上嚐起來的滋味——像是從黑暗的水底看著遠方唯一的光線，那線光是如此美麗又遙遠，這時候他突然領悟到這裡是絕望，而這一字一句都是遙不可及的希望⋯⋯就像是散落在砲聲外的和平，明明閉上眼自己就能切確想像，但卻怎麼抓也都抓不進手裡。

　　艾瑞斯希望蘇菲永遠也不要體會到這種感覺。

　　「親愛的艾瑞斯。」宛如清脆鈴聲般的說話聲闖入艾瑞斯耳底，打斷了他的思緒，「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回過神，艾瑞斯發現自己正在白女王的衣帽間，而女王正搖晃著她那一頭閃閃發亮的白金長髮、雙手扠腰瞪視著他；在她身後是忙進忙出的侍女們，以及成排的美麗洋裝、禮服、帽子、鞋子等等，全都是走在奇境流行尖端的高級定製品。

　　白騎士想起自己正在陪女王試穿裁縫送來的新衣，見她像隻花蝴蝶一樣換過一套又一套以白色為主的美麗衣服，賞心悅目是很賞心悅目，一個不小心他的意識就飄向了遠方——艾瑞斯忍不住想道，自己真的老了，才會一直在回憶過往。

　　「陛下，您無論穿什麼都很迷人。」他掛上自己最有魅力的笑容，安撫道：「請原諒我不禁看呆了。」不過，艾瑞斯沒有說謊，大多數時候他都很喜歡看著女王的一舉一動，艾瑞斯明白她和自己是同一種人，所以這個奇境裡自己唯一的知己是她，但最大的競爭對手也是她。

　　當然，艾瑞斯過去就滿喜歡社交場合的，看到眾多淑女期待自己的笑容實在是件很愉快的事情；不過這個傾向到了奇境之後變本加厲也是事實——或許，最初來到這裡的時候，這是艾瑞斯融入這個世界的方式，於是漸漸地，他開始享受這個過程、努力打造一個迷人的自我。

　　聽到他的恭維，白女王優雅地皺起眉，端詳著艾瑞斯，柔聲道：「親愛的，你這樣很不對勁。」當然，她輕輕點著下巴的右手食指卻傳達了「我才不買帳」的訊息。

　　雖然平常總是帶著甜蜜的笑容，優雅如同教堂裡的天使像，不過白女王也不是白當女王的，只是她不會像姊妹紅心女王一樣隨意把荊棘展露出來。

　　艾瑞斯輕輕嘆口氣，「果然騙不過您雪亮的眼睛。」

　　女王滿意地點點頭，睜著澄澈的大眼直勾勾地望著他、等他說下去。

　　「事實上⋯⋯應該又有一位『愛麗絲』來到奇境了。」他頓了一下，「您知道嗎？」

　　女王若有所思地調整一下禮服上的銀色緞帶，微微一笑：「原來如此。我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但是又說不上來是為什麼，原來是『愛麗絲』啊。」接著，她轉向艾瑞斯問道：「這次是怎樣的『愛麗絲』？」

　　艾瑞斯聳聳肩。「不清楚。」他看向女王，「畢竟他是早上才出現的，我無從得知他的狀況。連這次的『愛麗絲』是男是女、是老是幼都沒有頭緒。雖然我已經派出手下去查證了，不過可能還要等一陣子。您心裡有個底嗎？」

　　白女王搖了搖頭，「我也頂多覺得整個奇境的空氣怪怪的而已。畢竟，我只是『半個奇境』的女王而已，我也只能掌握這半邊的情勢⋯⋯不過，根據我的直覺，這位『愛麗絲』應該在我們這邊才對。」

　　「您不覺得如果是白兔的話，一定會把『愛麗絲』帶到紅心女王面前嗎？」

　　「雖然我是不知道詳情，力量也沒強到可以監視整個領地，不過我至少感覺得到，玻璃森林還是金屬森林的附近有點不太對勁⋯⋯」

　　艾瑞斯驚訝地揚起眉頭，問道：「我還不知道您能感覺到這些細節呢。」

　　女王嫣然一笑，「就算你是我的頭號騎士，我還是不能把手上的牌都亮給你看嘛。」她優雅地轉了一圈，層層疊疊的白紗裙襬在空中劃出漂亮的弧度、宛如飄在空中的層層花瓣，「我也想要偶爾讓你驚喜一下嘛。」

　　艾瑞斯伸手輕輕握住女王包在手套裡的手腕，止住她的旋轉，溫柔地將那纖細柔軟的身軀圈在自己懷中，「真的？妳確定妳嚇了我一跳嗎，蘿絲瑪麗？」

　　突然聽到自己的名字，白女王微微睜大了雙眼，然後勾起唇瓣，「你沒有被嚇到嗎，親愛的艾瑞斯？那真是太可惜了。我覺得偶爾有一點不一樣的情緒對你的心臟有好處呢。」

　　「還好。」他壓低了聲音，問道：「話說回來，這是不是這些年以來第一次同時有三個『愛麗絲』？」

　　女王思索一下，點頭。「的確。」

　　「這會不會是什麼改變的前兆？」

　　「很難講。姊姊那邊的『愛麗絲』現身之後，奇境裡面也沒有什麼顯著的變化。」她仰起頭，柔軟的髮絲輕輕滑過艾瑞斯下巴，「而且以前也曾經同時有三個愛麗絲在奇境的先例。我以為⋯⋯這只是因為奇境在等待『愛麗絲』，所以白兔才會三不五時帶個『愛麗絲』回來。

　　艾瑞斯不禁想道：不過，為什麼奇境會等待「愛麗絲」呢？如果「愛麗絲這麼重要、和奇境關係密切的話，她就應該在這個世界的某處才對。

　　「蘿絲瑪麗，妳見過愛麗絲嗎？」

　　「你。」女王毫不猶豫地回答，「還有姊姊那邊的愛麗希。」

　　「不，我是指『真正的』愛麗絲。」卡洛爾筆下、幻想中的愛麗絲，或者可能是那個姓李戴爾的女孩。

　　「你是指你講給我聽的故事裡的愛麗絲？沒有。」女王一扭身，轉出艾瑞斯懷中，「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遠在我父母統治奇境的年代的事情。但是他們沒告訴過我那個女孩的故事⋯⋯怎麼了，突然問這種問題？」

　　「抱歉，陛下。」艾瑞斯欠了欠身，「這只是突如其來的多愁善感罷了，大概是我年紀大了。」

　　「呵呵。」女王掩嘴輕笑一聲，「艾瑞斯，如果你老了，那我不是也老了。」她輕輕撥了一下那頭美麗的髮絲，「可是你看，我和你剛來到奇境時一模一樣，一點也沒有變。」

　　的確，這其實才是不可思議的地方。

　　即使環境變動了、新的事物也持續出現，但是艾瑞斯和女王，以及一些貴族都沒有變老，就好像時鐘停在某一點上一樣；紅心女王那邊也是同樣的狀況，在艾瑞斯的印象中，無論是紅心騎士或是那對瘋狂的雙胞胎、白兔、公爵夫人等人都沒有改變。但是，在這對姊妹各自繼承王位之前，奇境似乎經歷過一次大變動，和卡洛爾筆下的世界有所差異——新生與繼承。

　　但在艾瑞斯待在這裡的時光裡，奇境卻幾乎沒有什麼改變，雖然有新生，卻沒有「繼承」；他身邊的人也沒有變化，只是偶爾會有新人加入而已。這代表了什麼？

　　艾瑞斯將疑問暫時拋到腦後，他需要多一點思考資料才能作判斷。他恭敬地捧起女王的右手放到嘴邊，微笑道：「不，您變了——您變得更加美麗。」

　　不變與改變——這裡還有著艾瑞斯沒能掌握的法則。就如同他曾經生活的那個世界，人不可能洞悉所有一切。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