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饅頭與櫻花丸子+

 戀櫻

我喜歡春天的櫻花，所見是一片微紅，盛開的花朵將空氣染得香甜，脆弱而嬌艷的花朵，風息一過花瓣四散，像是夢的碎片似的……我深愛著這種氣氛。

真的是非‧常‧美‧麗。

我也非常喜歡黑夜。如果是夜空配上櫻樹，那份哀傷的美會教人窒息。

會喜愛這種易碎的事物，應該是因為我也是黑暗的族群吧。一旦見到脆弱的事物就會忍不住伸出手來想要觸碰，愈是易碎愈是讓人想接近它……即使會心碎，也想沉浸在那份哀愁中……

所以，我想我非常喜歡這個世界，喜歡這個宛如糖玻璃般脆弱的世界。

雖然我是黑暗族群之一，卻捨不得去毀壞任何在世上的東西。世上並無有形之物能永恆存在，既然如此，為何非得去毀滅呢？看著它們緩緩用著自己最美的姿態凋零不是很好嗎？我有永恆的時間，所以……我更加珍愛有限的時間，喜愛著那一瞬間的永遠……

所以我說──我是喜歡這個人世間的啊。

◇

通常，人們稱呼我們為「黑暗一族」或是「魔族」，舉凡殭屍、狼人、吸血鬼、狐狸精等等傳說中的妖怪，或多或少都和我們有關係，或是我們的一支。

但是，我們不這麼稱呼自己。同伴之間沒有聯繫、各自為政，並沒有刻意自成一族。所以我們不堅守一定的條規？的確有那種堅持要去毀滅、去破壞的同族，不過那讓人深深覺得悲傷──渴求光，卻不懂得自己去抓住光。

所以……我討厭那些只想破壞、只期望無的傢伙了！原本隱藏著事物的黑暗是最美的，不存在任何事物的黑暗總會令人厭倦……

或許是因為……我曾經度過人的生活，而一直在人間四處遊蕩著，看著像是戲劇一般的悲歡離合。我有漫長的時光要過，因此而能這樣看著人類。

但是……一想到自己永遠不能踏入那個世界，就覺得泫然欲泣。

所有認識我的人總有一天會忘了我在他們人生中的一小段歲月，時間會帶來遺忘。有一天……我會變成淡淡的影子，然後消失在腦海深處。

我很珍惜這一切，能和身邊的人共享的日子很珍貴。我是這麼想的。雖然在自己的族群中也有很熟稔的同伴，也偶爾一起度過一小段日子。

不過……能被當成「人」，畢竟是很令人愛惜的。知道我真正身份後，能夠和我一起生活、正常應對的人，只有少數而已。

其中一人是個流浪的年輕人，四處旅行的除魔師──涼，現在是我的夥伴。

他沒有上學，也沒有固定的住所。他那四處漂泊的習性和我很相似，所以我決定要和這個人一起走下去。我知道他正在尋找某個人……所以他一定會離去，這其實也無所謂。我只是喜歡有互相理解的同伴而已。

能一起走到何時呢？

我也不知道。

不過……這應該不是重點。對我們這種只有不是被有意抹殺掉就能永遠活著的人而言，最重要的是感情的重量。一旦真正放在心上，就不會遺忘，一直到時間的盡頭……記憶是無比珍貴實在之物。

永恆嗎？

「『靜綺』嗎？寫信的那個『敬啟』？」

「是安靜的『靜』，綺麗的『綺』。我媽幫我取這個名字可是很得意的呢。」

「嗯……的確是個很漂亮的名字。」

「那麼，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叫……不過，從今天開始我想，就照她叫的，就叫『涼』吧。」

雖然只有一瞬間，不過獲得同伴的瞬間，雖然短暫卻又如此鮮明，那大概就是我的永恆吧。

我不屬於人世間的任何地方，但我確實喜愛著這個沒有我的棲身之所的世間……

◇

在春日的某一天，我獨自來到了這座山間小鎮。聽說這裡的櫻花季很有名，看到海報上櫻花那宛如薄霧般的美色，我深深地被吸引了。

和有事到山下城市的涼分別之後，我就搭稱來到這個不大不小剛剛好的山鎮上。總覺得心跳得好快，似乎會有一個很美的時光呢。

當我跳下巴士的時候，正好是下午茶時分，也剛好趕上民宿Check In的時間。這裡因為是觀光盛地，特色民宿也不算少，比起在山角下只有商業旅館真是選擇多多了。

我住宿的民宿是棟歐風建築，房間是間雙人套房，可愛的碎花壁紙與木製家具，加上簡單布置在房內的裝飾，這應該是所謂的鄉村風吧。放下行李，舒服地倒在床上閉起眼睛，安靜的氛圍、吹拂在臉上的微風，外面是好天氣呢。

於是，我決定去外面散一下步。

一步一步漫步在道路上，看著向晚的天空，遠離都市的地方空氣果然加倍新鮮。道路上是三三兩兩的人群，有學生、有主婦、有上班族、有只是走著的人、也有戀愛中的人，充滿人特有的溫暖氣息的街道，我真的很喜歡這種感覺……

隨著鎮上的主街道走到底，竟是一所陳舊的學校。似乎是所國中。

校園中種著盛開的櫻樹，棟棟褐色系的校舍埋在粉色的霧中，像是一幀回憶中的照片。空氣中彷彿還殘留著學生們的身影，薔薇色的笑語將空氣點綴得五彩繽紛，單單站著就覺得好幸福。

我過去總覺櫻花是戀人們的花，預告著未知的相遇與別離……不過現在，我卻不禁覺得這種花說不定也是少年少女的花，如此地鮮明又易碎。

開著的校門彷彿在訴說著歡迎的話語，我忍不住往校內走去。校舍是幢沉穩、很有安全感的建築物，如果我是學生的話，一定會很眷戀這裡。每天都用充滿愛情的眼神注視著這幢建築，然後用全身的細胞想要記住這裡的色彩與形貌。

當然，這或許是因為我愈來愈喜歡有年代的東西吧，總覺得裡面刻滿了人類的記憶，溫暖又珍貴。如果是當年國中生的我、還沒有覺醒的我，說不定會覺得這種想法非常可笑吧。

突然間，一串音符從天上飄了下來。清澄有如花開時的音色，落入心湖激起了宛如戀愛的漣漪。宛如風似地吹遍校園、吻遍了每棟校舍，空氣染滿了櫻花色。而這串音符，是透明而無瑕的琉璃色。那份悸動清楚地殘留在我的腦海中，胸口暖了起來……

曲子持續了約五分鐘。

但直到曲子結束時，我依然站在那裡，一步也動不了。我好久沒聽過這麼動人的樂曲了……直接沁入心底的樂音是那樣地率真，聽得人嚮往不已。

「喂……妳是櫻花精靈嗎？」帶著淺淺笑意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了過來。

隨著聲音抬起頭，迎接我的視線的是個俊秀的少年。他從大約四樓處的窗口探出身子來，露出燦爛的笑容，

「……不是。我不是櫻花精靈……只是個……路人。」

他實在漂亮到教人嚇一跳的地步，全身上下充滿著令人吃驚的靈性美。當他那頭淺栗色的髮絲飄在空中，琥珀色的眼瞳充滿笑意望著我時，帶點寂寞的笑容彷彿不存在於世上，透明得讓人心動，我才以為我遇上了櫻花精靈呢。

「很喜歡這曲子嗎？」

「很棒的旋律，怎麼說好呢？彷彿櫻花開的瞬間的聲音……」

少年吃了一驚，一抹燦然的笑靨躍上了那有點寂寞的臉，「妳說對了呢！這是櫻花開的曲子。妳真的很厲害呢……喜歡嗎？」

「嗯，深入人心的音符。」

「上來吧！」他笑著伸出手，「妳來這裡，我再彈給妳聽。啊……忘了說，這裡是四樓盡頭的音樂教室。」

「這樣好嗎？隨便讓人進去……」

「當然沒關係，這裡可是歡迎好學之人的學校唷！況且，我已經好久沒遇上像妳這樣聽得懂我做的曲子的人了。……妳願意賞光嗎？」

「這是我的榮幸。」

我很喜歡人們，尤其是心靈澄澈的人。我也很喜歡音樂，尤其是能滲入我心底的音樂。能夠彈奏出那麼美麗的旋律，這個人的心一定充滿各種音色，讓人不禁想要和他接觸看看。

這或許只是我的好奇心，不過真的很想和他講上一、兩句話……

一走進四樓盡頭的音樂教室，一股沉靜的氣氛緊緊抱住了我。在這裡，時間彷彿靜止了，空氣是那樣地安詳，有如褪色的老照片一般，既令人安心又溫暖……

「妳好。」擁有琥珀色雙瞳的少年對我微笑著。

這個人的笑容非常棒，當他笑著對我說話的時候，就會忍不住覺得心情很好。

「抱歉打擾了。」

「完全不會。」少年將修長的手指放到鋼琴鍵上，「妳想聽什麼樣的曲子呢？」

什麼樣的曲子呢？他要即興為我彈奏嗎？這種話就是會讓人覺得很開心。

「請隨意地彈，就像剛剛那首一樣就好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囉。」

看到他開始準備彈奏，我挑了一張靠近鋼琴的椅子，坐了下來。

仔細看，這個人的輪廓真的是非常俊美，會被形容成宛如玻璃一般的臉，應該就是這樣吧。彷彿我一伸手觸摸，他的身影就會馬上消失無蹤。感覺上應該不是這所學校的學生，年紀應該稍微長一點，高中生──或更年長。

他緩緩閉上雙眼，手指像被施了魔法似地舞動起來。宛如一雙蝶在飛舞，從那透明的指尖流出了澄澈的音符，感動得心跳快要停止一般，胸口被緊緊揪緊著。這是一曲哀傷的凋零之歌，令我……泫然欲泣……好想告訴彈奏這首曲子的人……不要就此消失……

溫暖的淚水滑過我的臉頰，淒美……卻令人無法自拔地眷戀著的感動……

這個人……這個人的透明感是因為──他是即將消逝的人啊。這些旋律全是他的生命之歌，他為自己留下的生之證明。

樂音斷了線，那雙琥珀色眼眸愕然地看著我。

驚覺到自己的失態，我慌忙地轉過身去掩飾滿臉的淚水。

「為什麼哭了呢？」如此溫柔的語氣只會讓人更為他難過而已。

「因為……你的曲子在說『再見』啊……」

「……妳真的好棒！可以從曲子中聽出這種事來。竟然連我活不久的事都一聽就出來了。」

「你……怎麼能這麼坦然呢？」

人的生命很短暫，所以大家都應該拚了命珍惜著有限的時間──曾經有人這樣告訴我，曾經看著無數生命凋零、走過無數歲月的同類，總是會用各種不同的語調來陳述這個事實，無論是羨慕、尊敬或是不屑……不過，有著無盡歲月的我們，對於生命都充滿了執著，更何況是生命只有七、八十年的人類？

「這個嘛……」少年走到我的面前，「明天妳再來聽我彈琴的話，我就告訴妳。就這樣說定了。」他傾身凝視著我，在夕陽光線下原本的琥珀色微微帶著橘色，「我第一次遇見可以完全聽到暗藏在曲子中意義的人，所以我想再彈琴給妳聽一次……」

「你說了……我就會來唷……」

他微微一笑，緩緩地收拾起東西，瀟灑地向我揮了揮手，踩著輕快的腳步往教室門外走去。

我獨自坐在教室中，看著滿室的夕陽，直立式鋼琴靜默著，剛剛的滿室琴音和景色都恍若夢境。不過，這的確不是夢境，淚水滑過臉頰的痕跡確實地殘留在那裡……

其實，我也很想再聽連名字都不知道你的琴聲，那讓我確實地感覺到生命的跳動。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