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饅頭與櫻花丸子+

昨天那是一場夢嗎？我在腦中問著自己。雖然真的美得像夢幻一樣，但我想那應該不是夢吧。殘留在耳邊的音符依然能夠清楚地憶起，一次又一次地在腦中響起。

這裡是個適合散步的地方，當風吹過樹梢的時候，我就會聽到音符在林間跳動起來。總覺得，連這座山上的精靈全都對那個人彈奏的曲子充滿了眷戀。

走過上坡、下坡，看著建立在山間的建築，或是特色小店，搭著接駁車去看綿羊秀，一個早上就這樣過去了。

在一間小店用過美味的咖哩，我依照著民宿給的導覽手冊，前往有名的溪谷，體會一下滿谷的水聲和透明的景色。

剛吃飽，又在剛剛的路上吃了一球店家推薦的櫻花冰淇淋，在微風的吹拂之下，我在溪邊的涼亭裡打起了瞌睡。

落在身上的陽光非常溫暖，一下子我就跌入了夢鄉。

不知道時間究竟流逝了多少，當我的意識緩緩地回歸現實時，水聲盈滿於空氣之中，微風掃過額前的瀏海，真的很舒服。

「唰唰唰……」

鞋子踩在落葉與石子地上的聲音，一步一步地朝這裡接近。不過，應該不用擔心。就算需要擔心，也沒必要馬上睜開眼睛。

人的氣息停在我的身邊，小小的吐息落在我的頰邊。

輕吻，了無痕跡。

不用睜開眼我就可以知道是誰……

慢慢睜開眼睛，我抬起頭微笑，「涼，你事情辦完了啊？」

雖然稍微逆著光，不過我可以看到涼額前略長的瀏海，和藏在底下的雙瞳正閃著笑意。

涼點點頭，「嗯，都辦完了。妳的嘴上有很甜的味道唷，妳吃了什麼嗎？」

「嘿嘿……很香吧？是櫻花的味道。」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鎮上小店的歐巴桑推薦的，還說『櫻花冰淇淋，世上獨此一家呢』。不過真的很好吃！」

「櫻花香嗎……」像是品味般地閉上了眼，涼喃喃說著：「真的是很美的味道呢，『櫻花』的氣味啊……」

他的眼前一定出現了那時候的景色吧。

在我眼前的地上坐著滿身是傷的少年，如果從外表來看，他大概比我小個一、兩歲，應該還是個國中生。他的臉埋藏在長長的瀏海下面，我只看得到嘴角殘留的笑容，或只是想要哭泣的抽動？

「眼前突然吹起了櫻花的風暴，然後『她』就站在那裡，對我微笑……」

「那是若櫻最喜歡的步驟。在解決了事件之後，用櫻花的風暴將殘留的現場清理乾淨。」

「的確，之前滿地的血跡和殘局都消失得乾乾淨淨了。連之前在那邊的君翰的屍體也都消失了……」

「君翰？你那個被妖物蠱惑的朋友？」

「嗯。」

「這樣啊……」

「然後，她對我說：『自己的力量要靠自己去發掘，等有一天你能夠利用自己的力量獨當一面，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不過，她也有告訴過你，有其他的選擇吧？當個普通人過一生……」

「嗯。但是，我想再見她一面，想向她道謝。然後，可以的話，這次我想成為她的同伴……所以，在那之前，暫時當我的同伴，好嗎？」

「對我提出這種邀請，好嗎？因為我是……」

「沒關係。因為只有妳很認真地聽我說這件事。而且，妳接受了『涼』這個名字，這讓我很高興。」

「涼？」

於是我試著再次叫喚他。

「嗯？」

他發出了略帶疑問的回應。

「涼。」

這次是肯定句。

「嗯。」

他彷彿發現我語氣中的變化，總算抬起頭對我露出笑容，他有著一雙非常漂亮的淺色眼瞳，透明得一如黃色的水晶。

稍微將臉靠近他的臉邊，我輕聲問，「想起『她』了嗎？」

「是啊……確實是想起她了呢。」涼將臉靠得更近，雙手撐著臉頰望進我的眼眸深處，「妳吃醋嗎？呵呵……好可愛。」

我回看著他宛如黃水晶似澄明的眼瞳，「沒有。為你吃醋才不值得呢。」

我想我一定很喜歡涼，因為他是唯一會這樣看著我的人。即使會愛上他人，也不會將涼的地位擠下去。我很喜歡他的臉，也很喜歡他那雙很有安全感的手，還有常常掛在嘴角有點不羈的微笑，當然還有玩世不恭的語氣，以及不經意的一絲絲溫柔。我想，這是因為他是我的「同伴」吧。

「我告訴你喔，我遇上了一位精靈喔。」

「精靈？是怎樣的精靈呢？」

「我啊……剛開始以為他是櫻花的精靈喔。但是，我發現他原來是個鋼琴精靈唷！他的琴……和你彈得一樣溫柔呢。」

涼笑得更深，「我彈的琴？我那根本不算是什麼唷，只是雕蟲小技而已。」

「我是說……他的琴聲很有感情，就像你的一樣。」

不過，涼如果有繼續增進自己的琴藝，一定會變成一個很棒的鋼琴家！看起來，鋼琴家和除魔師的確不是能夠並在一塊兒的選項。

「真的？妳的表情好像對他很有興趣。」

「因為……他邀我再去聽他彈琴呢。而且，我也很想再聽聽他彈的琴……」

「……妳不會才初見面就愛上不認識的人了吧？」

「難不成你吃醋？」

我很清楚不是這樣，因為涼的內心中只有若櫻──喚醒他的除魔師潛力的若櫻。

若櫻永遠只穿著一襲黑色的連身裙，淺褐色的長髮用櫻色的緞帶結成一束馬尾，她總是看著遠方，而且有著很可愛的笑容。不過，她已經有了無可取代的同伴了。

事實上，我覺得明知不可能還是去愛的涼很棒，不愧是我的同伴。除魔師們喜歡兩兩成行，那是因為一個人總會遇上不能單獨解決的工作。而若櫻的同伴，對她而言是無可取代的另外一半，涼的思念是……

明知如此，他卻總是把若櫻掛在嘴邊，這一點讓人覺得有點哀傷，又有點可愛。

「有一點點唷……」涼露出開玩笑般的笑容，「真想聽聽那個人的琴聲。」

 「你一定也會覺得很棒。」

稍微親吻他一下，代表歡迎歸來的吻。

「櫻花味真的是很甜呢。」

「櫻花嘛……」

在櫻花盛開的校園中哀嘆著花之凋謝的人，他是不是也這樣愛戀著此地的櫻花呢……

◇

再次踏入這老舊的音樂教室，這裡還是一樣沉穩安詳。即使腦中忘了這裡的景象，身體也不會忘了這種觸感，在這裡彷彿一切都靜止了……

少年靜靜坐在鋼琴椅上，手上拿著一本書正在翻閱著。聽到我開門的聲音，他抬起了頭，那雙琥珀色的眼，像是等待了很久似的凝望著我。

「妳來了啊。」

這個人……真的好像幽靈……那身影透明得像霧一般……

「我說過了，『你說了，我就會來』。所以……我來了啊。」我露出了笑容。

少年報以微笑著，睫毛在他的臉上罩下一層淡淡的陰影。好像有什麼不可思議的氣氛在擴展著，彷彿在一步間來到了一個異空間，這是屬於他的世界吧。

因為我的沉默，少年歪著頭望向我，「怎麼了？」

「沒有。彈琴給我聽吧。」

我走到教室的一角，坐了下來。

下午接近黃昏的光線讓教室溢滿黃色，感覺起來就像某幀老舊的照片。

一看到他彈起琴來，就會覺得非常幸福，空氣都被染得緋紅，充滿暖暖的氣味。在空中飛翔的旋律如此悠揚，天空色的音符、櫻色的音符……季節的色彩在這小小的空間中轉換著。他一定很用心聽著這個星球上的聲音，他一定也很熱愛這個世界吧。

我也很喜歡這個世界。被傷害、被忽視，卻依然收容著人類的大地，有時候真令人感到悲哀。「如果是我，一定會好好愛她的。」或許是因為如此，所以一些只能藏身黑暗的族群才會傷害人類吧。因為我們是這樣仰慕這片大地──產生我們的母親，有光就有影，身為影的我卻是這樣愛著光、愛著這世間、愛著人們。不過當聽到這些琴聲，讓我不由地感到一種感動，其實人類還是感謝、深愛著這個世界。

音符停頓了下來，淡淡的聲音隨即想起，「妳在想什麼？」

「我在想……這裡和人們，還有我自己。」

在這片大地上生生不息的萬物，隱藏在黑暗中的溫柔，以及在光之中的笑容。不知不覺就想起從以前到現在所記憶的溫暖，我的細胞中充滿著過去，而這一切都將陪伴我走向盡頭……這樣想著，就會覺得這一切都好重要。

「好深奧喔。」有點稚氣的笑容，他還這麼年輕卻揹負著沉重的未來──即將消逝的未來，「我從一開始就覺得妳好像不存在於這裡呢，感覺起來就像是某個精靈突然出現在我身邊……」

我無言以對，被用這麼美好的形容詞來描述，實在是始料未及的事，他原來是這樣看我的。

我沉默著，手無意識地摸索著座位旁的東西，溫暖的木質觸感傳到了我的手上，轉過頭一看竟然是把有點舊的小提琴──我唯一會的樂器。看著小提琴，忍不住笑了出來，這麼美的情景之下……我竟然能遇上老朋友，幼時伴著我的重要樂器。

「又怎麼了嗎？突然之間笑了出來。」

「我想……我可以給你回禮唷，雖然我不會自己作曲，但是我知道非常美的曲子，而且……我剛好又找到了我唯一會演奏的樂器。」我拿起小提琴走到窗邊，輕輕行了個禮，「這首曲子……獻給你。」

將弓架上琴弦，讓它們嵌合在一塊兒，柔順地滑動著。像是奶油般柔軟的樂音流洩而出，音符在風中舞動著，認真地按著弦的指尖感到旋律的振動。我也好喜歡能演奏小提琴的自己，這樣讀我至少能給人們一點東西，即使只是一瞬間很愉快的心情也好。

或許，音符會化成羽毛飄散在世界上，降成白雲洗滌人的心，無論是神之樂還是惡魔之樂，都不會有絲毫改變，而樂音的澄淨也不會改變，只有音符能做到這個地步……

我停止演奏的瞬間，他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這是我第一次收到如此熱烈的肯定。

他輕聲問道：「妳是……天使嗎？還是櫻花的精靈？」

天使嗎？我想我沒有那樣神聖，我無法給人任何事物，當然也無法給予生命與希望。

「我不是天使……也不是精靈。或許什麼都不是喔……」

風吹過房間，沉默襲捲而來。他先是靜靜看著我，卻緩緩地露出溫柔的笑容，明亮的髮絲在空氣中無聲地飛舞著。

「像妳這麼漂亮的人，至少也要說自己是美麗的惡魔嘛。」

「這樣啊……如果我說自己是惡魔呢？你該不會拔腿就逃吧。」

「那妳……是來偷走我的心的惡魔嗎？」

對話突然有點像在開玩笑，不過這種能讓人想微笑的輕外調子真好，讓我一瞬間忘記剛剛究竟在想多沉重、多深刻的事情。

所以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回答，「當然不是……你的樂音太純粹了，惡魔是無法破壞它的澄澈性，也因為太過於純粹……所以，無法加以污染。我想，你的心應該不會輕易被惡魔偷走吧。」

「是嗎？不過，其實這些曲子也都快要被遺忘了……當我死去之後，就不會有人記得了吧？」他的視線微微地投向地面，有點悲傷又帶點自嘲的表情。

或許，他只是努力地活下去而已，並不是對死坦然，只是盡全力去過殘留的每一天而已。真想幫助他！但是我沒有這個能力，我的時間無法分給他人，這永恆的時間只有我「一個人」可以享用。所以我只能獨自看著這一切的一切，將珍愛的事物一點一滴埋入心底，然後……我究竟要走到何時呢？我要流浪到何時？和我一同長大了的兒時朋友都老去之時，我仍然是個少女──永遠的十五歲，即使我的內心也慢慢地老去，卻一定要這樣走下去。就像我認識的其他同族一樣，就像我的親人手足一樣。

「抱歉，怎麼會談到這麼沉重的話題。對了，我明天要開演奏會，來聽吧，我還有一些公關票可以給人。好嗎？」

「演奏會嗎？」

「嗯，在山下的音樂廳。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能彈琴給大家聽了，我可以感覺得到，自己的體力已經漸漸變差了……可能時間也不多了……」

「我一定會去。」

「那真的是太好了。來，這是票。」像是早已準備好了，他遞給了我一個純白的信封，「對了，我的名字是『颯』，風聲的『颯』。」

「我是靜綺，安『靜』的『綺』麗。」

「好美的名字。靜綺，妳一定要來。我會期待妳坐在台下的。」

「我也非常地期待。」

「那麼，我再彈奏一曲給妳聽吧。」

「嗯！」

你的樂曲我也會刻在心底的。即使一切消逝了只剩下我，我都會記著這櫻花盛開的校園，以及……你的身影。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