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經過一幢又一幢的建築物,走過風格有微妙不同的數條長廊,爬上又走下無數的階梯,路克抵達了賢者學院的圖書館。

春季已然降臨,賢者學院中也來了許多新生,路克混在學生間修了不少課,也終於習慣了這裡的生活。不過當談笑著的女學生經過身邊時,他實在無法不去想像,如果安德莉一起來到這座城市,面對這裡新鮮的一切時,她臉上會露出多美麗的笑容──就像那些女學生一樣燦爛無瑕。

這時候,他內心就會有個聲音催促著自己快點去收集其他精靈聚落的資料,誰都好,隨便找個同族投靠吧。然後,另外一個聲音就會告訴自己,提耶和芬都對賢者之城的生活很滿足,芬也愈來愈健談了,待在這裡也沒什麼不好。而且,路克知道,就算去了別處,自己還是會突然想起在故鄉失去的那個人類女孩……

他嘆了一口氣,翻開筆記本,走到卡片目錄櫃前開始尋找教授推薦的參考書。

「唷!」充滿自信而爽朗的聲音叫住了他,瑟希爾優雅地倚在附近的書架邊,朝路克揮了揮手,「好久不見。對賢者之城的生活還習慣嗎?」

路克點了點頭,「還不錯,提耶和芬也很喜歡這裡。」

剛來到這裡時,絲諾讓她家給路克和雙胞胎在她家停留了一小段時間,後來瑟希爾便幫他們弄到了幢賢者學院提供給有家眷的研究人員的房子,位於賢者學院一個街區外的住宅區裡,這裡到處都是長相差不多的三、四層樓房,兩層為一個單位,樓梯建在外邊,而路克他們現在住在其中一棟的三樓與四樓中。

路克白天上課、為研究人員解答一些關於精靈的知識、也開了個小班教授工藝,晚上便和弟弟妹妹一同渡過。兩個孩子也進入了附近的學校,對人類的事物表現出相當高的興致,還不時跑去絲諾那裡玩耍。看到他們活力充沛的臉龐,路克內心會有種平靜的滿足。

妳一定會很愛、很愛這裡。在內心中對女孩低語著,這個舉動會讓路克安心,於是他便養成了偶爾在內心對她細數心情的習慣。

「房子如何?」

「很棒。」

「學院的課呢?」

「也不錯。」

「在找誰的課的資料?」

「齊格飛教授的推薦參考書。」路克揚了揚找到的圖書卡。

瑟希爾微微一笑,「他的課真的很棒。羅蘋教授的歷史課也很棒,無論是政治史、魔法史或是通史他都精通,不上一次真的會後悔。」

「我會找機會去旁聽的。」

「對了。」瑟希爾彷彿突然想起了什麼,雙手互擊,「艾格翁那邊傳了消息過來。」

路克的心臟猛烈地一跳,胸口彷彿被什麼緊緊抓住一樣。

「亞列克斯王子已經被艾格翁王軟禁,雖然不確定接下來的處份會是什麼,但亞伯特王子現在是王儲。」瑟希爾的語氣平淡,也或許這是他掩飾情緒的方式,「艾格翁倖存的精靈們與被擄的精靈工匠們也決定重新開始,他們遷居至人類難以到達的深山──不過,聽說他們表示偶爾還是會和人類交流。大概就是這樣。」

「……太好了。」路克深深地吐了口氣,「有相關的新聞文件嗎?我想帶回去給提耶和芬看。」

「有,沒問題,改天拿給你……」然後瑟希爾用更開朗一點的表情望著路克,「看到你現在的表情,我覺得放心了一點。」他輕輕拍了拍路克的肩,「總之,好好過下去就對了。有空可以來我的研究室玩一下,改天見。」他邊揮手邊邁開長腿往門口走去。

我現在的表情嗎?他不禁走到了掛著裝飾鏡的牆邊,的確,現在臉部顯得比較放鬆,也不再總是掛著黑眼圈了。

這並不代表之前經歷的事情隨時間淡化了,只是自己比較能接受已發生的事情吧。路克苦笑了一下。每天努力地吃飽睡飽,用力地念書和製作手工藝,和賢者學院的工匠們討論東討論西,的確將他內心中空蕩蕩的部分補了起來。即使那裡有個空洞早已成形,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將它再度補起,但至少其他部分已經慢慢地被充實了。

他只能繼續努力帶著一雙弟妹活下去。

路克將手掌放於胸口,緩緩閉上雙眼,感覺著胸口中的心跳,然後緩緩握住藏在襯衫中的血晶石,自己還活著──身上這被詛咒的血液仍然在流動著。

 

與妳之間的點點滴滴,都將與我一起活下去。

而這份感情也不會消逝,我如此祈禱著……

 

 

絲諾正爬著階梯,長長的階梯,兩旁有著一道又一道的門,每扇門都通向不同的研究室。

每次來到瑟希爾研究室所屬的塔,絲諾就有種自己在有無數選擇的人生道路上前進的感覺,每一扇門後都有不同的選項──就像自己手中的包裹一樣,是個選擇。不過,實際上來這裡的人大多有非常明確的目標就是了。

爬了一會兒,總算走到掛著瑟希爾名牌的門前,她拉了拉門上鈴鐺下的繩子,告知訪客的到來。

沒有人回應。

瑟希爾不在研究室裡嗎?絲諾困惑地嘗試轉動門把,意外地門沒有上鎖。在嗎?她悄悄地探頭進去。

當她倚在門縫邊探視裡面狀況時,強烈的風捲起,剎那間將她的頭髮吹了起來遮住視線,然後隨著一聲「嗚啊」,一疊紙往她的方向迅速飛來,打到絲諾臉上。

「啊!」絲諾也驚叫一聲,馬上伸手抓下貼在自己臉上的紙張,「瑟希爾?」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瑟希爾的聲音中帶著笑意,定睛一看,原來他又大開著窗戶坐在寬廣的窗沿上不知道在寫些什麼。他將手上的紙張抓好,優雅地一翻而下,走了過來。「突然一陣大風真是嚇人一跳。」邊說邊接過絲諾手上的紙張,「怎麼了?妳很難得會跑來這裡。」

的確,平常大多是瑟希爾跑到店裡來找自己,自己直接找上門的次數屈指可數。

「我不能來嗎?」

「當然歡迎啊。」瑟希爾將門拉得更開,讓她走了進門,「只是覺得很難得而已。」

「……以後說不定會常來喔?」

「嗯?」瑟希爾揚了揚眉,等著她說下去。

總覺得由自己說出口有點害羞,絲諾伏下視線,重新確認自己的決心之後,將手上的包裹打開,拿出一疊文件遞給瑟希爾。

「今天開始,我也是這裡的新生了……雖然比平常新生入學晚了點,不過努力一點應該追得上進度。」一口氣把話說完,絲諾等著瑟希爾回答。

想到瑟希爾只是露出少見的驚訝神色瀏覽著手上的文件,什麼話都沒說。

既然對方沒回話,絲諾只好什麼都不說,直直盯著瑟希爾看,有什麼感想就說啊!

「這還真是意外。」瑟希爾臉上露出笑容,「怎麼會突然想到這裡做?」

怎麼會突然想到這麼做──或許是體驗到自己的無力吧。如果自己不是抱著原本的技藝、安於現狀,那個時候是不是就能做到更多的事?

「可能,是我突然發現自己……該學的東西還有很多吧。」

「我倒是覺得妳保持原狀也很不錯啊。」

絲諾聽到料想之外的答案,一時間無言以對。倒是瑟希爾那雙如夜色般深藍的眼瞳因笑意而微微瞇了起來,「不過如果妳想多學一點東西,或許也不錯。」

「我想再多了解一點……我使用的魔法的本質。」

「嗯,我雖然覺得妳保持原狀就不錯了,但是現在這樣說不定更好。」瑟希爾思考了一下,然後正色道:「不過關於妳的魔法本質的研究,請妳務必只和我合作,之前飛行油膏的論文評價不錯,我們可以乘勝追擊,而且有論文對妳的成績也會有好處喔。妳覺得如何?」

 

絲諾夕陽色的眼瞳直直地盯著瑟希爾,似乎很訝異於他剛剛的提議。不過這對瑟希爾是種理所當然的結論,畢竟絲諾有興趣把她知道的東西挖出來,他沒道理把這個機會拱手讓人。

「怎麼了?」瑟希爾對著嘴巴一張一閤的絲諾問道。

「……你想得還真遠。」

「還好啦。」

嘴上答得很輕鬆,不過瑟希爾知道自己內心深處和絲諾有類似的感情在,如果自己再敏銳一點、再有條理一點,是不是能讓事情落幕得更美麗一點。不過已經發生的事情是無從挽回的,就像他無法拯救的魔法城堡中的公主一樣,最後自己能做的只是放手罷了。

但是日子還是要過下去,能夠埋首於新的研究題目或許是個不錯的方式。

「我知道了。就請你多多指教了,佛羅倫斯副教授。」這次絲諾倒是難得答得爽快。

瑟希爾不禁笑了開來。

加上這次的經驗,搞不好和妳合作之後沒多久我就可以變成教授了呢。當然這話是不能跟絲諾說的,搞不好她會突然生氣。

這個時候,絲諾的視線轉到了瑟希爾手上那疊紙上,「你剛剛在寫什麼,論文嗎?」

看看爬滿密密麻麻手寫字的紙張,瑟希爾露出苦笑。不過,就像絲諾來找自己是鼓足勇氣一樣,自己應該也同等回報吧。他示意領著絲諾到桌邊,拿起桌上一個資料夾,把裡面用繩子綁好的紙張遞給了她。

絲諾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稿紙第一頁上的字,喃喃問道:「小說?」

「以前在賢者學院的同學邀的稿,他現在在城裡辦小說雜誌,說是寫什麼類型都好,幫他增加點頁數。」瑟希爾少見地發現自己有點害羞,「所以寫了個……類似童話的東西。」

絲諾坐在書桌對面的椅子,開始一頁一頁地看起來手上的中篇小說。瑟希爾也在桌前坐了下來,重新將筆沾了墨水,繼續寫了下去。

當他在稿紙上寫下了「終」的時候,絲諾的聲音響起,「結局,寫好了嗎?」

瑟希爾點點頭,將手上剩下的稿紙全遞給了她,絲諾接過去再次埋頭讀了起來。他靜靜拿起桌邊的一本厚書也看了起來,空氣中只剩下從窗外傳來的聲音,以及兩個人翻閱紙張的聲音。

沒多久,只剩下瑟希爾翻書的聲響了。

唰唰唰唰……瑟希爾微微覺得自己似乎只是在翻書,內容卻連半個字都沒跑進腦中,他有點在意現在瀰漫在絲諾周圍的沉默。他抬起眼,絲諾已經停下閱讀的動作,但是眼神仍停在頁面的一點上,金色的髮絲隨著吹進房裡的風微微晃動著,就像太陽光一樣閃閃發亮。

然後,察覺到他的視線,絲諾也抬起眼。她長長的眼睫毛上似乎沾了些像淚珠的水光,但是嘴角卻微微揚了起來。

「幫助了精靈的少女被招待前往精靈聚落參加舞會,邂逅了精靈王子,然後一見鍾情。」她的聲音靜靜地複述著瑟希爾的故事,「但是因為精靈用魔法幫她變出的衣服會在午夜消失,所以午夜少女匆匆忙忙地離去,只有精靈用工藝幫她做的鞋子掉了一隻在舞池邊。於是精靈王子靠著這隻鞋子找到了少女,跨越了種族的精靈與人類,最後終於能在一起……真不像你個風格,是很有少女味的童話故事呢。」

「這只是個幻想而已。」瑟希爾闡述了自己的想法,「幻想與我們相遇的精靈少年與人類少女能夠有個幸福美滿的結局。」

「即使精靈的壽命與人類的壽命仍然有著距離?」絲諾問道。

瑟希爾點頭,「或許擁有『共有的時間』對他們來說就足夠了吧。」

難得的感傷,不過就像當初瑟希爾對女巫的魔法和她們的藥草抱著某種幻想,他的本性真似乎帶著某種天真的浪漫──平常這份浪漫倒都藏在他的理性之下。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故事,我們就沒有出場的餘地了。」絲諾說著便站起身,「我有帶點新做的花草茶葉來,你想喝嗎?」

「好啊。」

雖然來這裡的次數很少,不過絲諾還知道這裡有間藏在研究室角落的簡單廚房。她從隨身的包裹中摸出一罐茶,搖晃著一頭金髮走向了廚房。

走到一半,她突然轉過頭,「瑟希爾的幻想……還滿不錯的。是個美麗的故事。」然後絲諾露出燦爛的笑容,重新回頭走向廚房。

用她聽不到的音量,瑟希爾輕聲說道:「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妳露出這種笑容。」看來小說寫得還滿成功的,決定好筆名之後就可以拿去給友人了。

說不定以後我可以靠這個當副業?瑟希爾一面傾聽著從廚房中傳來的燒水聲,一面露出了微笑。

或許,身為魔法師仍然有很多做不到的事。不過,至少自己擁有的這個力量,有一天能讓某些人幸福吧……

 

 

在艾格翁有個傳說,在森林的深處,有座無人居住的聚落,據說那裡曾是美麗精靈族的居家,卻不知為何在一夕間滅亡了。

那裡現在只有幽魂與妖精。幽魂們懷念著過往的輝煌時光,而妖精們幸福地享用這塊土地和上面的建築。

在這裡,有座美麗得讓人屏息的溫室,妖精們視之為聖地,用盡他們的力量來將這裡裝飾的美侖美奐、重植了無數神秘的稀有植物,晶瑩剔透的水晶在門框上閃爍,銀雕成的藤蔓與綠意盎然的枝葉交纏,藍色的玫瑰綻放於其間……那是座用文字無法描述其景色的溫室。

一位睡美人沉睡在此,她有著白如雪的肌膚、黑如檀木的長髮,髮間是銀色的冠冕,而妖精們總說在那長長的睫毛下藏著的是天空般的藍色眼瞳,她的雙唇更有如紅薔薇般嬌艷欲滴……不,那嘴唇彷彿被精靈血染過一般,永不褪色。睡美人柔嫩的身軀被包裹在銀白色的衣裳底下,纖細的雙手交差擺於胸前,那兒綻放著一朵永不凋謝的緞帶花。

誤闖的人雖然都沒受到傷害,但總是被快快地請出聖地。有人說她只是睡著而已,有人則說那裡是她的永眠之地、她的墓室;有人說她是精靈王子深愛的人類少女,也有人說她是混血的精靈公主,更有人說,她是從天上掉入凡間的月亮精靈。無論你猜什麼,妖精們總是吃吃竊笑,而幽魂們則用不可聞的聲音嘆息著過去的某個悲傷故事。

在那深深、深深的森林之中,有座宛如月光織成的美麗聚落,但是它的主人已經不在了。而精靈的睡美人就靜靜地在這裡闔著她的雙眼,等待著一個吻──一個在最後的時刻吻上她的唇吹入死亡、然後將在最初的時刻喚醒她,那是一個奇異的吻,除此之外的吻她都不需要……

 

精靈與人類的愛情,

深愛著對方卻又難以傳達。

精靈與人的血液,

如此相融卻又難以互補。

好想愛你、好想吻你、好想碰觸你;

好想恨你、好想離開你、好想傷害你。

於是化為了詛咒、化為了祝福,

將這份愛、這份思念吻上深愛的唇,

將精靈與人類的血一起送入唇瓣間,

那是一個永恆的約定。

那是一場永恆的等待。

互相共享的饑渴與希望──

這是唯一的祝福,也是唯一的詛咒。

 

 

Elf Crafts終─

 

 終於到了最後一章!不知道大家覺得如何呢?

因為很努力在這兩、三內把它們修改與補寫,我有點累了(趴)就,簡單地像平常一樣感謝點閱的大家!

如果能在這裡告訴我您的感想之類的,或只是出個聲告訴我您有在看,都會是莫大的鼓勵。

百萬分的感謝!!

 

B.C.

2010.07.04

p.s.下週會貼後記和個人誌的出刊事項等等,有興趣的大家請務必再來blog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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