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溫泉之城

 

窗外的街道披上了一層白色的外衣,細細的雪花和屋簷上的冰晶映著夕陽,閃著柔和的溫暖光芒。

安德莉喜歡從店面的窗戶望出去的景色,她的店正位於河川轉彎的位置上,剛好可以看見建築物沿著微微的弧度往前延伸,無論是白天或晚上、黎明或黃昏,都可以將這座小城風味獨特的街景收入眼底。

這裡是艾格翁出名的溫泉地,除了原本居住的人,還有大量來寮養的老人或病患。到處都有可以飲用的溫泉水,整座城共有五所溫泉療養所、三間大型旅館,以及數不清的短期出租住宅,整體步調都很緩慢,時間總是在這座山谷裡面靜靜流逝著。

而這裡曾經是和精靈交流的重鎮之一,所以也居住了不少學會一點精靈手藝的工匠,一代又一代定居於此地,直到精靈的蹤跡已經消失於此,工匠們仍然以此地為根據地。除了溫泉之外,這邊以手工藝品也極俱特色,安德莉也是其中一位小小的飾品工匠,藉著由父母傳承下來的手藝維生。

一陣鈴聲劃破了黃昏的寂靜,「叮鈴鈴!」店門被推了開來,於是安德莉停下手邊的工作,露出了笑容,「歡迎光臨!」

走進店裡的是個和安德莉年紀相仿的少女。

「蘿莎琳。」安德莉微笑著叫出少女的名字。

蘿莎琳則是一臉興高采烈。「今天好忙喔,現在才有空過來。」她在前面不遠處的旅館擔任女侍,身上還穿著工作用的深綠色制服和米色圍裙,卻仍迫不及待地探過頭來,「安德莉,我託妳做的東西好了嗎?」

安德莉點了點頭,打開身後的櫃子,拿出了一個深紅色紙盒遞給了對方。

蘿莎琳臉上綻放出大大的笑容,迅速地打開了盒子,喜孜孜地拿出裡面的手鍊,翻來覆去觀賞著,嘴裡不時喃喃著「對!就是這樣」或是「哇!比我想像得還漂亮」的話語。

身為一個飾品工匠,安德莉最喜歡看到客人滿意的笑容,以及他們對自己巧思的贊賞。

「這真的是太棒了!難怪大家都說安德莉的巧手不輸給精靈,看過一次妳的作品完全能夠體會這個讚美!」蘿莎琳掏出錢包,爽快地拿出三枚亮閃閃的金幣,「這是工錢,真的太謝謝妳了!」

「哪裡,謝謝妳的惠顧。」安德莉心懷感激地收下錢幣,「妳這是為了王宮的新年舞會準備的嗎?」

艾格翁王宮每年都會舉行跨年舞會,整座首都都是舞會場地,特別是王宮、宮前廣場更是少女們嚮往的目標。基本上,每家都會收到邀請函,全國國民都有參加的資格,不過也不是每個人都有空去參加。

少女們都認為一生至少要去一次新年舞會。就算要兼差、超時工作,也要買下高價的禮服、訂製美麗的飾品,讓自己至少有一次艷冠群芳的機會。所以,從父母在世時起,每年這個時節,總會收到不少類似的訂單。

而最近幾年,因為兩個王子都已屆適婚年齡,全國單身女性更是夢想著飛上枝頭變鳳凰,加倍積極地參與這個活動。

「是啊!我今年好不容易拿到了休假,當然要去!妳呢?」

「我大概不會去吧。畢竟,我沒有多餘的錢負擔禮服嘛。」安德莉爽快地回答。父母早逝,安德莉繼承了家業,大她一歲的哥哥則前往鄰近國家的國騎士團任職,雖然不至於生活困難,不過也不是能夠負擔旅費和昂貴置裝費的狀態。

蘿莎琳也是努力存錢、比他人更努力工作,才湊足了旅費和置裝費。光是看她露出燦爛的表情走進店裡,興奮地挑選訂做飾品的款式時,安德莉就不禁羨慕起她來,如此單純而一心一意地前進,懷抱著夢想並努力實現,這讓少女顯得更加明艷動人。

「二手禮服也很不錯喔!加上安德莉妳的手這麼巧,一定能夠做出搭配效果良好的首飾。」

這樣說也對,說不定「太花錢」只是我的藉口而已……到首都去看一看,或許就會發現自己有多渺小、多不值得一提。比起參加舞會,發現自己的技藝根本什麼都不是,那反而更讓人感到害怕。安德莉在內心嘲笑著自己,然後對蘿莎琳露出感激的笑容,「嗯……我會再考慮看看的。」

「相信我,古董禮服修改一下,又是一件新禮服!像我,改的就是表姊的禮服,效果一樣也很好喔。」蘿莎琳再次強調著。

其實住在附近的人大多互相認識,安德莉和蘿莎琳也是從小就認識,她當然也知道安德莉的理由只是藉口。所以蘿莎琳一直努力地邀請安德莉一起去,或許也是為了讓總是獨自製作著首飾的安德莉有個鬆口氣的機會吧。

安德莉輕輕地點了點頭,既不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避重就輕地繼續和蘿莎琳閒聊著。能夠戴上美麗的飾品並穿上優雅的禮服,或許是件很棒的事,不過安德莉一直很擔心自己會被首都的繁華吞噬掉,害怕去看過首都之後,自己會開始對這座小城感到厭煩……她還不想離開這裡。於是,只能最低限度地敷衍著對話。

 

好不容易送走了因為舞會而心情亢奮的蘿莎琳,安德莉走回櫃台前,看一看散在桌上的工具和做了一半的飾品,開始認真考慮今天是否就此打烊。夕陽快要落入地平線,也應該多點幾盞燈了,然後街旁的瓦斯燈會一盞一盞亮起,夜晚正式降臨。

於是,她再次站起身,走向前門準備鎖門並掛上「休息中」的牌子。正當她走到一半的時候,「碰!」從後門傳來的聲響讓安德莉停止了動作。她困惑地轉過頭去。

在這座沿著山谷所建的城中,這裡算是較狹窄的地段。所以房子背面的後門外除了一條水溝,就是山壁了。照理說,除了附近的居民不會有人在這裡活動,到底是誰會在後面弄出這麼大的噪音?

安德莉皺起了眉頭,緩緩地往後門走去,伸手拉開了門。

一個人影隨著打開的門扉倒在地板上,要不是她往後退得快,可就會被撞個正著了。

一驚之下她不禁呆立原地,愕然地看著眼前的景像,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倒在地上的是個和安德莉年紀差不多的少年,他身上裹著充當斗篷的咖啡色布塊,似乎經過長途跋涉而破爛不堪。雖然看不到臉孔,但是散落在地面上的柔軟黑髮,以及露在衣物外的修長手指與白皙膚色,都給人一種奇妙的美感──透明而不屬於這個世界。

等一等!這個人為什麼會倒在我家後門?安德莉在內心問著沒人會回答的問題,然後稍微走近一點觀察。

這時候,她才發現在水溝邊站著兩個小小的人影,很擔心少年似地望向這邊,卻又害怕得不趕靠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少年倒地不起。

情況詭異得不得了,前一刻安德莉才在安穩的日常中生活著,卻突然面對這種狀況,腦子裡滿滿的都是問號,四肢不知該做什麼才好。

那兩個小孩是他帶來的嗎?不過……真奇怪,這副狼狽的樣子好像也不是旅人……活像是……

活像是在逃難一樣。無論是地上的少年,或是站在遠處的那兩個孩子,都給人這種感覺。

突然,安德莉察覺到,空氣中有一股淡淡、近似鐵鏽的味道,瀰漫在空氣之中。並非這裡常見的溫泉硫磺味,而是更加……貼近生物的氣味,喚醒安德莉貼身的記憶──血,是血腥味,女孩子總因為月事而漸漸熟悉的血的味道。

哪裡?是從哪裡……地面上出現深色的液體,是從少年身上慢慢流出的鮮血,正汩汩地往旁擴散。

究竟要受多重的傷血才會流成這樣?安德莉睜大了雙眼,她傾身想用雙手將少年的身體翻過來,手才一碰到他的身體卻被那黏膩的血液觸感嚇傻了,兩隻眼眨呀眨地,卻突然忘了下一步該怎麼做。

這時,站在水溝邊的兩個孩子似乎也發現不對勁了,他們快速地往這邊跑了過來,稚嫩的呼喚聲響起,「路克!」──那是他的名字嗎?

然後,隨著劇烈的奔跑律動,其中一個孩子金髮隨著滑落的斗篷露出,在黃昏的光線中閃爍七彩光暈著。安德莉吃了一驚,這孩子是精靈!

而隨著那聲叫喚,地上的少年似乎恢復了意識,小小的呻吟聲從他口中洩出。

現在究竟該怎麼辦才好?眼前的精靈孩子與重傷的少年身上籠罩著大量的迷霧,很可惜的是,在安德莉這有十七年多一點的人生中,沒有類似問題的解答。

幫他?不要理他?快點把門關上?還是……

於是,安德莉選了跳進腦海中的第一個選項,她開始一面努力地把少年往家裡面拖,一面對兩個孩子說,「進來吧!先安置好他再說。」

頭露出了斗篷的孩子點了點頭,在他身邊藏在斗篷裡的小小身影也點了點頭。四隻小小的手也開始幫安德莉將少年往屋裡搬,一大兩小三個身影七手八腳地將少年運進了屋裡……

 

接下來是一團混亂。

安德莉努力將少年拖到屋內,為了怕客人突然進來,迅速地打烊,然後在兩個孩子的幫忙下開始處理少年的傷口。

少年的腹部上藏著遠比想像中嚴重的傷痕,似乎是道刀傷,長長的傷口四周皮開肉綻,微微發腫著。在處理的時候少年曾經痛醒過一、兩次,但似乎因為看到那兩個小小人影在身邊,似乎就安下心來,又陷入半昏迷之中。

會受到這麼重的刀傷內情實在不單純,不過那兩個孩子又餘悸猶存的樣子,她也不忍心多問。

安德莉讓少年在沙發上休息之後,拿起了掃除用具,就著燈光把後門和外邊的血跡都洗刷了一次。或許,他們真的是運氣好,如果是大白天,就算是隱密的後門,這種詭異的情形一定會引起鄰居的注意,不過現在這個時間,可以用打烊後在清掃矇混過去。

拎著打掃用具返回屋內,安德莉小心地鎖上了後門。她終於有空仔細觀察一下這三個不速之客。

兩個孩子都脫下了斗篷,仔細一看是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他們有著相似的金髮和輪廓,而那在金髮外閃閃發亮的光暈,點出了他們的精靈身分。但是,躺在沙發上的少年有著深色的頭髮,根據傳聞,精靈之中並沒有這種髮色,他們的髮色都為淺色、會散發出光暈。

而且,照理說精靈應該在他們的聚落中生活,只有少數族人混居在人類的城市中。雖然前幾天,在靠近精靈聚落的城鎮傳來了聚落火災的新聞,但後續報導不明。

他們和那件事有關嗎?雖然很想問問看他們,但是看到這兩張小臉上不安的神情,安德莉完全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詢問。

倒是其中的男孩子怯生生地開口了,「那個……路克說……」

「嗯?路克說了什麼?」安德莉努力地露出最溫和的表情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後面有人在追我們。」男孩咬了咬嘴唇,在一旁的女孩躲到了他身後,「所以,很危險……妳這樣子幫我們,可能也會……」

這兩個精靈孩子和那個人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這樣我應該留他們下來嗎?安德莉看了躺在沙發上閉著眼的少年,怎麼看他的傷勢都不是短期內好得了的,再加上這兩個孩子狼狽又無所適從的模樣,要把他們趕出去實在狠不下心來。

「碰碰碰!」正在思考的當下,卻聽見有人正用力地敲打著正門。

兩個孩子又馬上露出受驚的表情,僵硬在原地。

「安德莉!不好意思,妳在嗎?」聽聲音是駐守在這裡的騎士奈特,安德莉和他是點頭之交。

安德莉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聲對兩個孩子指示道,「上樓,走廊盡頭有爬上閣樓的梯子,爬上去,然後安靜,好嗎?」

兩個孩子點了點頭,快步往階梯奔去,

因為一樓最靠街道的房間被裝修為店面,所以起居室和廚房都安排在後邊,隱密性很高。她快速地找了一條毛毯,將少年實實地包在裡面,然後點了點頭給自己打氣,接著提高聲音對外面叫道:「奈特,有事嗎?」邊說邊慢步往外走去。

打開門,她對外面的陣仗吃了一驚。除了奈特之外,還有三、四個全副武裝的騎士站著。

露出了抱歉的笑容,奈特有禮地問道,「不好意思,妳今天有沒有遇到可疑人物?像是……不是城裡的精靈……」

之前男孩的警告迴響在腦海中,安德莉感覺到心臟大聲地跳了一下──不行,我要鎮靜!於是,她努力地裝出好奇的表情,「不是城裡的精靈?沒有耶。發生了什麼事嗎?」

只見奈特身後的騎士們嚴肅地交換了視線,然後對奈特微微搖了搖頭。

本來想開口說些什麼的奈特,趕緊對安德莉搖了搖頭,「不,沒事。晚安。」

安德莉報以微笑,揮了揮手。然後像往常一樣慢慢關上大門,在窗邊再次對奈特揮手,目送著那一行人一路往下敲門詢問。

後面的那堆騎士都是生面孔,看起來應該是中央派來的騎士。現在待在她房裡的,究竟是什麼人?

安德莉轉過頭,意外地發現,在通往起居室的門口,黑髮的少年正站在那裡。他那雙紫色的眼瞳深處閃著銳利的光芒,靜靜地投向安德莉,就像一把利刃……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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