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饅頭與櫻花丸子+

Ⅲ

人的血統是從何而來真的很重要嗎？

每當藍注視著眼前的大人們，腦中就會不禁浮現出這句話。這些成年人看到藍的綠色眼瞳和微紅髮絲時，總是會流露出一種不以為然，雖說在純東方人的面孔中出現混血兒的確很引人注目，但是他們眼神中帶著的刺還是讓人在意。

親人之間的羈絆真的很不可思議，因為即使是日常生活中絕對不會互相來往的類型，也會因為血緣關係而變成親近的人。但是，為了讓這份羈絆保持在一定的血統之內，而對擁有外來血統的人加以歧視，這就教人難以理解了。

對眼前大部分的大人而言，藍身上流著的外國母親血統就是污穢，而流著同樣血統的兄長成了當家，讓他們的不滿升至更高點。也或許，岳家和這個組織太過於古老，無法接受更多的新事物吧。

藍覺得，總有一天，這裡會誕生新的風，不受名為家門和血統的柵欄拘束，逕自往外吹去，然後這裡終將崩壞。

負責主持會議的大伯父岳雲（和有名的岳飛之子同名，不過藍不太確定現在的岳家是否是由那個岳家傳下來的）照例先發表了一段落落長的演說，通常是關於擁有能力的人應該怎麼盡自己的責任、懷抱著如何廣闊的心胸……之類的，而與會者則是趁機放空自己或是思考事情。不過，今天藍難得靜下心來傾聽大伯的訓話，順道觀察其他人的反應。

訓話內容其實還滿有道理的，只是與其說這是沒聽過的新資訊，不如說是在提醒大家早已知道的事情。彷彿不斷地在說著：別忘了、別忘了，能夠看見幽靈的力量、能操控大自然的力量、能詛咒他人的力量……你們所做的一切都和其他人息息相關，別恣意妄為、別魯莽行事。這些事雖然在座的人全都知道，但有沒有興趣去實踐則因人而異。難道這就是大伯百唸不倦的原因嗎？

當演講告一段落，岳雲伯父意味深長地停頓了半晌，不知道是想等神遊的人回魂，還是想要大家沉澱一下。藍決定，姑且當成是後者好了。

似乎覺得已經沉默得夠久了，大伯的視線突然掃了過來，藍馬上坐挺了身子，準備面對任何攻擊。

「岳奕人呢？」

來了！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準備用最有大人樣的口氣回答，沒想到卻被旁邊的孟夏搶過了話頭，「阿奕正在處理工作上的事務，所以由小藍代替他出席。」

瞧他那自信滿滿的態度，藍很慶幸孟夏幫了自己。她堆起笑容，看向大伯，擺出「沒錯，就是這樣」的架勢。

「我記得這幾天並沒有派給他任務。」

「嘖……」孟夏小小地咋了一下舌，然後繼續說道：「阿奕是意外被精靈們拜託的，這實在不能怪他，畢竟──『我們有時也會遇上一些非自願接受的工作。身為有能者，應該視之為挑戰，努力去解決。』對吧？」沒想到孟夏竟然即席引用剛剛大伯講的話，或許他除了符咒之外，還可以考慮靠嘴當作出路。

這時候，他彷彿想到了什麼事情，咕噥了幾聲，看了藍一眼。

大伯狐疑地看向藍，她慌忙點了點頭，接著，席間一個低沉、富有魅力的聲音響起：「大哥，事情應該就是這樣，你、我不是都曾遇過類似的情況嗎？」

藍隨之轉過頭去，發言是年紀最小的叔叔岳常，不到四十歲的他穿得像報張雜誌上的典型時髦雅痞，他臉上那燦爛的笑容充滿了自信。不過，藍滿驚訝他會出聲幫忙的，畢竟……這個叔叔和他們並不親，除了逢年過節之外，根本少有往來。但大伯似乎覺得這樣勉強可以接受，便開始繼續進行會議。

孟夏察覺了她的遲疑，輕聲吩咐道：「小藍，對小舅笑一下、點個頭，不要失禮了。」

「……好。」藍馬上照辦，坐在對面的小叔則報以燦爛的笑容。

會議像往常一樣進行任務的檢討、城市裡是否有異狀、是否有新出現的異能者……等等，無聊得嚇人。藍開始尋思，身為當家的哥哥究竟是怎麼應付這些的，少數幾次來開會藍都乖乖坐在哥哥身邊，看著他對答如流，她突然有點想念兄妹一起坐在這裡的時光。

這時候，孟夏趁大家注意力在議題上的時候，遞了一張紙條過來：我想到了一件事，待會兒跟我回工房吧。

藍點了點頭，將紙條撕碎。

結果整場會議和平常開會討論的事情沒什麼兩樣，不過也沒有什麼讓藍覺得難以應付的狀況發生，總之可喜可賀、平安無事地過去了。

結束之後，藍和孟夏先在連鎖牛丼專賣店簡單吃了遲到的晚餐，再搭公車前往孟夏家的工房。

在搖晃著的公車上，晚歸的上班族打著瞌睡、大學生模樣的情侶正在互咬耳朵、穿著制服的高中女生開心談笑著……加上車身震動與大馬路上的噪音，很適合談話──當然是局限於閒聊的範圍。

孟夏指著窗外一閃而過的某個透明物體，問道：「妳有被那些精靈們拜託過事情嗎？」

藍想了一會兒，「雖然他們偶爾會跟我講話，不過沒有被他們拜託過。」

「妳的運氣真好。國二的時候，我曾經被一隻奇怪的斑馬紋大狗拜託去拿他『心愛』的球回來，結果『那顆球』竟然是被住在日月潭裡的龍給拿走了……總而言之，那次真慘，我能活著回來真是不可思議。」

「所以你意思是說，我哥可能是被捲進這類麻煩裡？」

「只是可能而已啦。」孟夏輕輕點了點頭，「不過，我印象中他前幾天有來我家買東西，只要回去確認一下他買了什麼，或許能摸清楚阿奕那時候想幹什麼。」

「……如果能這麼順利就好了。」

◆

陳氏工房就位於著名的觀光小吃街區內，一排三至四層樓的老舊公寓一樓，用烏木裝潢的混和著現代與古典中國味，小小的店面裡面裝飾著各式各樣的紙製品──各式紙張、紙雕藝品、紙氣球、紙牌……無論染色或造型都別具心裁，剛好能吸引觀光客們的目光。

兩人一推門走進店內，低頭在櫃台前正用筆刀刻著東西的年輕女子抬起了頭，她的一頭短髮被染成時髦的巧克力色，臉上施了簡單的淡妝，和身上穿的銀灰色改良式旗袍互相暉映。

露出笑容的年輕女子熱情地對藍說道：「這不是小藍嗎？真是稀客。妳是不是又長高了？」

「……最近還好，可能是運動鞋的鞋底比較厚。」藍害羞地笑了笑。

「春姊，冬姊或老爸在嗎？」孟夏不等年輕女子再開口，便劈頭問道。

仲春回答：「初冬和朋友出去玩了，爸爸在工房裡面。怎麼了嗎？」

「我記得冬姊前幾天有提到阿奕來我們家買東西的事，想確認一下。」

「那這樣查一下帳簿也可以啊。」仲春邊講邊站起身來，一面招呼著藍，「小藍妳是為了這件事來的嗎？」

「是。」

仲春點了點頭，伸手用食指和姆指拈起了桌上一個紙雕娃娃，輕聲唸了些什麼，一放手，紙娃娃飄然落至地面，化為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輕湯掛麵的髮型與潔白的連身裙與紙娃時的樣貌分毫不差，紅潤的氣色與嘴上那一抹粉色讓她生氣十足。仲春滿意地微笑，對娃娃吩咐道：「店裡就拜託妳了。」娃娃優雅地行禮表示理解。

見姊姊安排好店內事務，孟夏率先領頭打開通往店後方的門扉，走了進去。

穿過門的瞬間，藍感覺到全身微微泛過一陣像是靜電的感覺。轉眼間，三人身處於一個黑色的空間，四周飄著一張又一張大小、顏色不一的符紙。

藍雖然來過這裡好幾次，倒是第一次見到這個空間。她問道：「新的安全措施？」

孟夏得意地雙手扠腰，「我開發的保全空間。如果是普通人進來就會見到普通的房間，可是如果是異能者，就會進入這個空間……」接著，他伸手在空氣中畫起符，白光一閃，一扇門出現在正前方，「不知道正確符文，或是沒有我們的幫助，就沒辦法脫離喔。」

「哇……真是方便的空間。」藍跟著孟夏穿過出口，眼前終於出現了陳家的工房，小小的房間四面都是書架，幾張書桌或直或橫擺在房中，桌上都散亂著紙張與各種筆，架上也放著滿滿的紙樣、筆架、墨水與參考書。藍呼吸著空氣中的墨水味，有種懷念的感覺湧上心頭。

殿後的仲春似乎聽到了剛剛孟夏的話，她歪著頭取笑道：「不過，這個保全機制有個小問題喔！」

「怎麼說？」藍的注意力被拉回，好奇地問著大表姊，而她的耳邊還聽到孟夏咋了一下舌。

「問題就在那些有力量但是不像我們一樣的人，他們過著平常的日子、覺得自己是普通人，偶爾看到奇怪的東西就當自己眼花好了。可是這個機關可是把他們也算在異能之列喔！還好我們這裡是紙藝店，普通人是不會隨便跑到後面來的。」仲春笑盈盈地向藍解釋：「不然這種人一踏進店後面就糟糕囉……不僅會破壞人家和平的生活，對我們家也很麻煩啊。」

「我會再改進的！」

「什麼要再改進？」坐在最深處那張大桌前的中年男子抬起了頭，然後在看到藍的瞬間微微一笑，「藍。」

「姑丈。」藍欠身為禮。

而孟夏和仲春則開始七嘴八舌對著父親講述剛剛的對話，以及藍來這裡的目的。姑丈一面傾聽著孩子們講的話，一面輕輕點頭，然後放下他手上的毛筆，轉身往更後面的房間走去。那是一間暗暗的小房間，藍知道那裡面放著一架又一架的帳本和庫存記錄。於是她耐心地照孟夏的指示坐下等待，而仲春則穿過側邊的門跑去茶水間拿茶過來，三人邊喝茶邊聊著天。

白天的時候，這裡更為吵鬧，因為學徒們和客人們都擠在這被分為兩房的十幾坪左右空間中，大家講的話往往撞成一團，四散成單純的噪音。而現在，這裡只剩下姑丈一人，反而有種古樸而平靜的氣氛。

架上與桌上的紙雕動物和符紙像是某種生物一樣，靜靜地盯著藍他們看，有些甚至還會不時動個兩下，彷彿想要喚起注意。

明明是如此不可思議的景象，但仲春和孟夏卻毫不在意，只有藍不自覺地視線老是追著它們跑。

過了一會兒，姑丈的身影再次出現，他手上捧著一本深藍色封面的大本子。「岳奕在兩天前的確有來補符咒，經手的人是初冬。」他細長、骨節明顯的指尖滑過頁面，正在追尋著上面記載的事項，「購買的項目是很常見的結界套組和戰鬥套組各二，很平常的裝備，看起來不像是臨時被精靈或幽靈之類委託任務……」

藍傾聽完姑丈的話語，輕輕眨了下眼睛，問道：「怎樣看得出來是被臨時委託出任務的？」

孟夏得意洋洋地搶過話來，「簡單來說，出任務的必要裝備是『戰鬥』和『結界』各一套，裡面包括了基本戰鬥用的符咒、隱身用的符咒與建立結界的符咒等等，有這兩套基本上就可以應付很多種狀況了。妳知道吧？」

藍點了點頭，自己也學過這兩套符咒的使用方式與基本的符咒配合，這段話也聽過好幾次。

「至於尋找那種莫名其妙東西的時候，最重要的是以防萬一用的符咒，例如：追蹤、方位、通譯……等等都最好要準備一下。」孟夏舉起的食指在空中飛舞著，「像阿奕這種從小就在執行任務的老鳥很懂這類事，不可能什麼都不準備就傻傻地前進。」

「說不定哥哥之前的符有剩？」

聞言，姑丈又開始翻閱起他手上的帳本，好半晌之後，他搖了搖頭。「他上次補類似的符咒是一年前，我記得那之後他曾經在某次會議後向我提過符都用完了，有空會來看一下。」

「而且，他來補的是正規任務的補給品，想成他要出任務比較適合吧。」仲春下了結論。

藍和孟夏這次不約而同地開口了：「可是大伯﹝大舅﹞說他沒有派任務給哥哥﹝阿奕﹞啊！」

仲春的嘴角勾出一抹笑意，「誰規定任務一定要告知上面，連奕都有資格指派更下面的人出任務了，雖然他地位夠大，但是有長輩拜託他處理事情他也不好拒絕吧？哎呀，好討厭……這些老狐狸到底是想幹嘛！」

姑丈聞言苦笑一下，轉頭向藍說道：「總之，今天已經很晚了，等初冬回來我會問她一下妳哥哥來的時候有沒有透過什麼口風，現在就先讓仲春送妳回家吧。」

理解姑丈的好意，藍乖乖地點了點頭。

正當藍要隨著仲春往外走去時，孟夏從旁邊架子上拿了一白一灰兩隻小紙鳥下來，塞進了藍的手裡。「有事找我就放出這兩隻鳥吧，它們會跑來我這裡的。使用說明寫在它們背後。」

「謝謝！」藍端詳著這兩隻肚子圓滾滾的紙鳥，臉上不禁綻出笑容，「到時候就麻煩你了！」

「交給我吧！」

藍向表哥與姑丈揮揮手，邁著輕快的腳步跟在大表姊身後往外走去──就相信孟夏他們說的話吧，哥哥一定沒有事的！

因為，藍想要相信。

......待續→IV